寫在前邊的話
2022年,“自夏經秋百日晴”,湖南遭遇數十年不遇之大旱,一百余天無有效降水,不少農作物遭遇滅頂之災,農村居民飲用水紧急。在與務農一生的怙恃聊及旱情時,講到我清晰記得小時候曾和爸爸一起在山裏守過水、過過夜,也曾坐在井底守著泉水流出再以水瓢舀起。經過與怙恃的配合回憶,形成了這幾段平鋪直敘的文字。
謹以此文,致敬我勤勞善良、堅韌睿智的怙恃,致敬老家那樸實真誠、與人爲善的鄉鄰,致敬那恬淡自然、回味無窮的舊日時光。
1981年,4歲的我參與了抗旱
文 | 黃誠
一“橙子,起來哩。橙子,起來哩——”朦胧中,媽媽的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地方飄來,親切而悠長。我努力地轉動了一下眼珠子,腦殼一下子清醒了不少。艱難地睜開雙眼,我看到了前方不遠處的白色蚊帳,看到了簇新的雕花架子床。隔著蚊帳,媽媽正拿著我最喜歡的那件小外套,臉上挂著笑,嘴裏說著:“橙子,你醒來哩!快起來,快點去井裏舀水了。”舀水?!我立馬翻爬起身。去井裏舀水,是昨晚臨睡時答應媽媽的事情。媽媽掀開帳子,給睡在另一頭的弟弟掖了掖被子,然後麻利地幫我穿衣服。“爸爸昨晚又沒回來嗎?”我問。“是呢!連續三夜沒回來睡了。我前天夜裏陪他在檀山托上過了一夜,蚊子咬,地面也不平,太不舒服了。”“今天夜裏我去陪爸爸要得不?爸爸說夜裏最悦目星星了,他要給我講牛欄(郎)織女。”“禁绝去。夜裏冷,會凍死你去!”說話間,媽媽已經幫我穿着整齊,順手抱我到外面屋裏。地竈上的柴火正在“嘶嘶嘶”地燒著,炊壺裏的水已經開了,“突突突”地要把蓋子頂開。我伸脱手到飯鍋裏掏出一個昨晚剩下的飯團,剛順手塞進嘴裏,媽媽就把一塊小水瓢放到了我手裏。“快走!”她一手提起一個洋鐵桶子,一手牽起我的小手,往大門外走去。走過屋前的塘基,才轉過塘角,就迎面遇上挑著空桶子的滿奶奶。滿奶奶臉色不是很悦目,嘴裏發著牢騷:“你們不用去了,井裏都沒有幾滴水了。清早就被擔光了……”媽媽笑著說:“滿嬸,你這個時候去擔水,肯定煤啦!本來昨夜裏井裏就沒幾擔水,還冒天光時,就被各家各戶舀得差不多了。我去遲了一點,只提了泰半桶回去。”滿奶奶又問:“那你們現在是去做麽子呢?”媽媽繼續笑:“家裏只有半桶水,燒一炊壺就去了一半。横竖橙子伢唧冒得麽子事,要他坐到井裏去守一桶水看看。”滿奶奶看著我,竟然也笑了起來:“這麽小的伢唧,莫絆哩他啊!”然後繼續挑著空桶子往我們身後走去,嘴裏卻在繼續嘟囔著:“我去獨雞坑牌上,看看有水擔冒嗒!”我問媽媽:“獨雞坑是哪兒?”媽媽順口說:“是我們生産隊的一處田地,很遠。早幾天,隊裏的人在那裏發現了一個泉眼,泰半天也能聚一擔水的。”媽媽牽著我繼續往大廳屋後面的老井走去。路過細公公屋前,聽見屋裏的收音機正在報時:現在是——北京時間六點整……
▲1981年冬,大屋場前的全家福。中間老人爲爺爺和奶奶。前排左一左二爲爸爸、媽媽,右一爲大叔,後排左起爲小叔、小姑、大姑。媽媽抱著的是弟弟,站在奶奶身前的是我。
二這是1981年8月初的一個清晨。這處位于湖南中部的雙峰與湘鄉兩縣接壤處大山中的一個老屋場,和更多的村莊一樣正經曆一場幹旱的考驗。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,被爺爺驕傲地稱爲“聚寶盆”的地方,突然之間缺水如此嚴重,鄉鄰們有點慌。生活用水可以從鄰近沖裏的池塘裏挑,但飲用水,卻基本只能依靠大屋堂後面石崖下的這處天然老井了。老天像著了魔似的,數十天不見雨了。本來水量豐沛的老井,水位一天天下降,終于見了底。只有一股小泉眼在井底陰不搭陽地冒著水,但遠遠滿足不了生産隊裏11戶50余口人的需求。每天清早,各家各戶就及早来挑水,将这股小泉眼涌了一晚的水朋分个一干二净。去迟了的,就只能挑着空桶回去了。穿过老厅屋,走过一个屋檐,转过屋角,就到了井边。此时的老井,裸露着井底几块相对平整的大石头,石头之间的凹陷处残存着一个小水洼,那就是泉眼的位置。浅浅的一层水里,几只小虾米惊惶失措地重复游荡着。“看到那眼水了沒?你到井底去守著。水瓢能舀起來時,你就把水舀到桶子裏。曉得了不?”媽媽給我部署任務。“曉得哩!”我邊答應,邊准備爬下去。媽媽趕緊拉著我的手,讓我踩著井邊的石級,慢慢地放下我到井底。井深不到一個成人高,我馬上就到了底,開始興奮地執行任務。媽媽盯著泉眼看了一陣,又盯著我看著。她轉身到離井最近的水奶奶家裏借了一條小板凳,叮囑我坐到小板凳上不要亂動,然後轉身回家了。1歲半的弟弟睡在家裏,她不放心。何況還得准備早飯,在山裏又折騰了一晚的爸爸,應該快要回來了。

▲1976年,結婚前夕的父親(後排左一)母親(前排左一)與摯友王德懷夫婦在雙峰縣城某照相館留影
三“坐井而觀天,曰天小者,非天小也。”那時的我肯定還不知道“坐井觀天”這個故事,但我還差兩個月才滿4岁的身体与心灵,却在这里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坐井觀天。我和水滩里的小虾米玩,把它们从这头赶到那头,又从那头赶到这头,它们的世界很小,小得容不下我的一双手,也容不下它们的惊慌。玩了几个来回,用水瓢到水里试一下,照旧舀不起来。我抬头望向天上。老井的两边是人工砌好的井沿,另外两边是陡峭的岩石。岩石上长满了青苔,它们不知几多年前就扎根在这里了。此时,恒久的干旱,让原本绿油油的青苔也变得发黄发干了。青苔岩石上方,长着老家这处屋场很常见的楠竹。楠竹上方,就是亮闪闪的天空了。一丝丝云都没有,今天依然不会下雨。一阵晨风吹来,楠竹簌簌发抖,片片老去的竹叶从天空飘落,在空中打着转儿,像降落伞一般,落过我的头顶,落在我的脚下,落进那一滩浅水里。我用水瓢到水里试一下,照旧舀不起来。“嗒嗒嗒”的腳步聲響起,原來是湘奶奶提著冰鐵桶子來到了井邊。她站在井沿石上,看到了井底的我。她大笑著說:“咯是福秀的好崽啊!這麽細就曉得守到井裏舀水了。”我似乎聞到了草的清香,這清香來自湘奶奶身上。我緊張而機械地回複她:“湘奶奶,我家沒有水喝了。”湘奶奶笑笑,提著冰鐵桶子又“嗒嗒嗒”地离开了。那种清香也随着消失了。我记起来了,這是野苎麻和天蒿的味道,湘奶奶适才一定是在外面打了猪草才回来的。我用水瓢到水里试一下,这次,舀起了一小瓢水,我将它小心翼翼地倒在桶子里,然后继续新一轮的与虾游戏和坐井觀天。……也不曉得過了多久,伴隨著一陣驚喜的聲音,媽媽又出現在井沿邊:“哦喲,橙子守了泰半桶水了呀!不錯不錯。我家橙子長大了,會做事了。”她摸索著井邊的石級,慢慢地下到井底。把我抱起來舉到井沿上,說:“爸爸回來了,我們回家吃飯。”“這些水怎麽辦呢?還沒裝滿呢!”我似乎有點舍不得這份事情了。“沒事的。我們先把你舀的泰半桶提回去。讓別人也來舀舀嘛,我們不能總是攻克著。”
▲群山環抱中的大屋場竹頭侖 攝于上世紀90年代
四隔著屋前幾近幹涸的池塘,老遠就看到爸爸端著水瓢在屋檐下刷牙。我大叫了一聲:“爸爸,我們回來了!”然後眼睛瞟了瞟身後媽媽提著的那泰半桶水。爸爸“撲”地把一口混淆著牙膏泡沫的水吐得老遠,含糊而嘹亮地應了我一句:“哦,我家的橙子會做事了呢!”作爲已在講台上耕作了11年的資深民辦教師,大嗓門是這一群體的標配。我一路小跑到爸爸面前,繼續炫耀:“我一個人在井底守了很久,才舀了一桶水呢,你快看嘛,媽媽提著來了。”爸爸騰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頭,繼續表揚我:“要得,好伢唧!”說話間,媽媽已經提著那桶水到了近前,帶著幾分無奈對爸爸說:“今天只搞了兩桶水,等中午時要橙子再去井裏蹲著,看能不能再舀一點。”“有兩桶水,省著點用算了。莫要細伢子去守了。明天早上天沒亮你就去,擔一擔回來。”爸爸又摸了摸我的頭,回覆媽媽的話。“可以吃飯了不?昨晚半夜有人在杏子沖那裏把我們的水挖下去了。還好我及時發現,又把水截了回來,然後在那裏守到下半夜。唉,一夜冒睡,肚子也餓空了。”爸爸一邊說,一邊進房把牙刷收起來。“早就煮熟了。以爲你還要早一點回來的。都熱在大鍋子裏,你去拿一下。橙子,你也趕緊洗臉刷牙,我去把老二叫起來。”媽媽說著,就進裏屋去了。趁這機會,我趕緊跟爸爸說:“爸爸,你昨天答應了我,要帶我去守一夜的。你說晚上給我講牛欄(郎)織女的。今夜裏要得不?”爸爸笑著說:“先吃飯。夜裏蚊子咬得狠,還有可能遇到蛇,還很冷,你不怕?”“我横竖跟著你走就是,我怕的時候就扯你的衣衫。你帶我去嘛!”我撒起嬌來。“好喽,等下你跟你媽媽講,看她同意不。”我一看有戲,立馬跑到裏屋。媽媽正在給睡眼朦胧的弟弟穿著衣服,一看我走近,板著臉先發制人:“禁绝去!”我像受到了當頭一棒,悻悻地挪了出來。坐到大門地方上,忍住眼淚,不說話。爸爸在身後喊:“橙子,過來吃飯……”我裝作沒聽見。過了一會兒。聽見爸爸在小聲地跟抱著弟弟出來的媽媽說:“他想去山上跟我守水,就讓他去一次吧。正好給我打個代。”見媽媽沒說話。爸爸喊:“快進來吃飯吧,媽媽應著了。”我立馬跳起來,爬上凳子,大口大口地扒飯吃。

▲爸爸經手過的兩枚印章:一爲“雙峰縣沙塘人民公社飛田學校”,一爲“雙峰縣沙塘人民公社輝田大隊竹頭芲生産隊治理委員會”
五“聯産承包政策精,分成單幹各耘耕。”1979年春,我们生产队第一次分田到戶。我们十队和十一队原本是一个食堂用饭的。厥后分成两个生产队,水田也是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的状态,规模扯得很宽。从地处半山腰的大屋场出发,往东翻过槐芳咀,就到了一条长长的冲,从山顶往下,划分是错垴上、燕茅冲、关冲、独基坑,呈层层叠叠的梯田漫衍。这条冲往东,再翻过盤古脊那个山头,就到了油麻托、阳雀山、坝垴上。大屋场往西,就是关龙托、板洞托。队上的水田,大部门漫衍于这些地方,地处山地之间,浇灌条件不足,抗干旱能力很是有限。此外,队上另有10余亩水田位于山下的瑶家湾塅里,由于地处九龙水库干渠之下,浇灌条件好,不易受干旱影响。不外在刚刚责任制到戶的时期,队上的人对塅裏田认识不足,总认为这些田亩积核算低,而且收好的稻谷还要艰辛担上山来,劳动力成本太高,都不太喜欢分到这些田。我家的责任田,位于燕茅冲中段,共14丘,其中包罗一個洪流塘、兩個小水塘。這三口水塘,承擔著這一壟田的浇灌任務。在飲用水都嚴重缺乏的這個年頭,這三口水塘,在“雙搶”之後,已經塘幹水盡,只差沒見底了。剛插下不久的晚稻,一蔸蔸立在日漸幹涸的田裏,眼巴巴地期待著老天爺的開恩。隊裏的勞動力都投入到了抗旱一線。只要有水擔的地方,不惜體力,不計時間,不分早晚,一擔擔、一瓢瓢,能挽救一丘是一丘,能救活一蔸是一蔸。然而,人力終究難與老天抗衡。責任制落實後的喜悅感,與對抗天災而産生的無力感,如此真切地在每一個農民的心裏發生著沖突。在這樣的境況下,那年還不到30歲且只是“半個農民”的爸爸,提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“借水救苗”计划。当他把这个计划跟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爷爷、细爷爷一说,立马遭到了否决。老人们认为,这计划基础行不通。爸爸的计划是,向海拔更高的二队借水借道。目前,二队所在的九马咀、杏子冲,依靠与湘乡县搭界处的喻家塘水库及其下游河流,还能保证水源供应。那么,是否可以向二队借水,利用他们生产队的固有水路,待水放到杏子冲旁与我们队上林地、旱地相连的檀山托时,再以人力从山中和旱地里开挖临时水渠,利用海拔落差将水放至燕茅冲。老人们的阻挡意见很明确。每个队有每个队的规模,每丘田有每丘田的水路,這是传统,也是规则。在各人都陷入干旱危机时,从别人的水源里去分水,从别人的水路过水,无异于从他们的饭碗里抢饭,肯定会遭到严词拒绝。况且,从山里开挖人工渠道,工程量大,水份损耗太大,极难乐成。可是,爸爸何尝不知道这个原理?但作为一个刚刚尝到包产到戶甜头的青年农民,他面对亲手插下的禾苗,就如面对一个个嗷嗷待哺的婴儿,又如何忍心看着他们一天天走向枯萎?他决定试一试。万一乐成了呢?他的底气,来自他的另一半身份:村里小学的民办教师。地处山上海拔更高处的二队,有爸爸的同事和学生家长。于是,作为新农民的他,顽强而坚决地开始执行他弘大的借水计划。他首先孤身一人入戶游说,征得了二队九马咀、杏子冲村民的同意。然后,从喻家塘水库下方的小溪里筑一个小坝,将溪水截流至九马咀的水路,可以借道直通杏子冲、檀山托。之后,他用一把锄头,从檀山托一路往下开挖人工渠道,穿过密密的杉树林,经过盤古脊上的旱土与林地,一直将这条人工小水渠挖到了燕茅冲我们自家的田里。就算在今天,这仍然是一个无比困难的计划。然而,在当年,这位年轻的农民乐成了。这其中所泯灭的精力与体力,当年的我无法想象,时至今天,我依然无法想象。這是一种一往无前、义无反顾的血气方刚,這是一种不怕困难、坚韧不拔的奋斗激情,這是一种脚踏实地、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实干精神。当从两公里开外引来的水顺利抵达燕茅冲的池塘时,我站在池塘边欢呼雀跃,爷爷、细爷爷也站在池塘边眉开眼笑。而我的爸爸,这位年轻的农民,为了确保水不停流,日夜扛着锄头奔走在这两公里多的战线上——對,這就是一場戰役。他要不斷地堵塞漏洞,確保中途不跑水;不斷地維護周邊關系,確保水路暢通;不斷地巡視關鍵卡口,防止被人截流。所以,他需要時刻值守、巡邏在山裏、在水路,確保這條來之不易的黃金水道暢通。
▲站在半山腰俯瞰山下的“塅裏田” 攝于上世紀90年代
六半下午時,爸爸和我早早地吃過晚飯,出發去巡視水路了。太陽依然狠毒,曬得手臂發痛。山路很欠好走,我只能蹒跚前行。我不敢表達半點不滿,怕失去這個難得的機會。爸爸當然知道我的難堪,不時拉我一把,不緊不慢地看著我走,時不時跟我講一講那些山的名字和樹木的種類。走到盤古脊上,我看到了那條被爸爸從山地裏開鑿出來的人工渠道。黃色土壤的基础上,略微渾濁的水汩汩地流淌著,雖然不大,但跳躍著一種希望。盤古脊,是這處山脊的名字。村民都叫它“彭公脊”,這座由黃壤構成的山,脊背上被流水天長日久地切開了一道長而深的口子,形成一道可怕的峽谷,是小時候我們玩耍的禁區。長大後,我發現,叫它“盤古脊”可能更貼切,契合了“神斧铿锵,劈開陰陽;濁者爲地,清者爲天”的意境。站在盤古脊上,隔着若干个山头,我聽到了咚咚敲响的鼓点。爸爸说了,這是村民们自发组织在雨师殿进行的求雨仪式。仪式已经进行一个多星期了,而老天照旧没有任何反映。顺着渠道往山上走,遇到旁边有土方崩塌造成的部门堵塞或水流失,爸爸就迅速地进行处置惩罚。就这样走走停停,一路走到了杏子冲,又从杏子冲走到九马咀。這是我第一次走这段路,只感受路很长很长,很弯很弯,很远很远。爸爸却没觉得,不时地和山旁、田边、土里的农人打着招呼,总是一副劲头十足的样子。终于走到了取水口。爸爸发现,小溪中的小土坝被人挖开了,溪水正沿着小溪往下游流去,原本由旁边水路放向九马咀的水正在往溪里倒流。爸爸急走几步,嘴里道:“幸虧快點上來,被人挖掉還不久。還好,來得及時。”“橙子,你到這旁邊的石頭上坐一陣子。我把壩修一下。”爸爸部署好我,接著走到不遠處的水圳邊,往手心裏吐了一口唾沫,雙手搓弄幾下,拿起鋤頭高高舉起,用力挖動了幾塊厚實的泥塊。然後,用鋤頭鈎起其中兩塊,快步走到溪邊,把泥塊沿小溪兩側往中間堆放。不多久,新的泥土壩就修好了。爸爸坐到我身邊的石頭上,看著壐CY的水位緩慢上升,喃喃地說:“這個壩,每天要被挖。唉,其實我每次都留了一半的水往下遊走的。看來,只能在這裏多守一下子了。”太陽已經移到了山後,但知了依然在賣力地叫著。爸爸又發揮他教書先生的特長,給我講“鄉土地理”。“這裏的水,是喻家塘水庫放下來的,就在上面一點點。過了喻家塘水庫,就是湘鄉了。”“這九馬咀嘛,是有九個山嘴巴,像九匹馬排開在這裏。我們要是到對面那邊的山上看過來,就能看得很清楚。”……九馬咀,九個山頭。原來爸爸买通的這條水路,貫穿的就是這九個山頭。鳥聲幽谷樹,山影夕陽村。太陽慢慢地朝著九個山頭那邊降落下去。像是一種回應,沖裏突然拂過來一陣涼風,九馬咀大屋場後山的竹海,被風吹得簌簌簌發著抖。壐CY的水又滿了,沿著既定的水路往九馬咀偏向流去。爸爸滿意地點了點頭,又用鋤頭補了幾鋤泥巴到土壩的外側。扛著鋤頭走到我身邊時,手裏多了一把綠綠的草,那草,被他連根挖了過來。“這是丝茅草。”他在我身邊坐下來,將草根上裹著的泥土用掉,“這些根可以吃。很甜!”我一聽到這句話,頓時來了神,忙去爸爸手裏扯那泥土裹著的根。“還不行。莫把你的手搞髒了。你看我教你吃。”爸爸又變成了黃老師。泥土清理幹淨後,他用手指把綠色的葉子摘掉,走到前面的水壩邊,把絲茅根在水裏細細地洗了一遍。待他再次走回我的身邊,那一束草根,已經變成白白嫩嫩的模樣了。他拿起其中一根,用指甲將包裹在關節處的膜狀物掐掉,再塞進了嘴巴裏。“叭嗒叭嗒……”他自顧自嚼起來,很香的樣子。“嗯。味道不錯。”他把剩下的幾根交給我,“你吃下看看。渣渣吃不得,要吐掉哦!”我學著他的樣子把關節處的異物摳幹淨,再小心地放到了嘴裏。有點硬,全是筋。當然爸爸沒有騙我,確實甜甜的。我邊咀嚼絲茅草根邊問他:“你什麽時候給我講牛欄(郎)織女啊!”“莫急!等星子出來嗒。”“那星子什麽時候出來呢?”“快哩,快哩。天黑了就會出來的。”“天黑了,我們到哪裏睏呢?”爸爸看了看我們坐著的石板,說:“我昨晚上就在这块石板上坐了泰半夜。今夜里你来了,等下我们去盤古脊上找‘根據地’。”我于是看著天,等它黑下來。爸爸又起身了。他撿了幾塊片石,將泥土壩中間分出一條槽,再用片石頂住兩邊的泥土,讓分出來的水從石頭之間往下遊流去。“爸爸,你做麽子?”“趁著還有點光,我們准備走,等下你走夜路不方便。我怕別個再來挖壩,給下遊的人留出一半水放下去。”

▲2013年4月4日,我站在关龙托山咀上拍摄的老家区域。有鸟巢的两株树后方的山冲就是燕茅冲,右方就是盤古脊。远方大山深处就是二队杏子冲、九马咀处在地,山后就是湘乡中沙镇。当年远程借水,水路就是穿过这座山。
七我在前,爸爸在後,順著水路往回走。老遠有人隔著幾丘田在喊:“黃老師,又上來看水了啊!哦喲,今日帶起崽伢子來了啊!”爸爸爽朗地回應:“是呢!每天横竖要來打一兩個轉身。嗯老人家呷了飯冒?”“還冒呢!准備殺完這籃子草就回去。”“那你也回去得哩呀!斷黑哩,蚊子咬,還怕生蛇。”“要得呢!”他們都是背起喉嚨在嚷。每嚷一句,那聲音就在這九座山頭間回蕩好一陣。天黑起來真快。我一個不小心,腳絆了一下,摔倒在路中間。爸爸一個箭步趕上,把我拎了起來。“叫你走路不要東向西向的。你偏不聽。”他把我衣服上粘著的泥土拍打了幾下,嘴巴裏小聲地說,“這下好了,衣衫都絆髒哩。明天回去,你媽媽肯定會講我們兩個的。”他從褲袋裏掏脱手電筒,把它的“屁股”扭下來,取出裏面的兩節電池,倒轉偏向再放進去,再把“屁股”扭上去。開關“咔嚓”一聲,手電筒發出黃黃的光來。“來,你打著光,記得照著前面的路。”他一手把我抱起來,另一手提起鋤頭,快步向山下走去。遠處傳來幾聲大人喊小孩回家吃飯的呼喚,還有誰家的牛在牛欄裏“哞哞”地嘶鳴,山對面又傳來一陣“汪汪汪”的狗叫。那些聲音,都在這九個山頭間久久回蕩,回蕩。
▲上世紀90年代,我在老屋拍攝的爺爺奶奶照片。當年隨手一拍,已成珍貴紀念。
▲2016年,國家教育部和人社部聯合頒發給爸爸的“鄉村教育事情滿三十年”榮譽證書。其實,從1970年至2014年,爸爸在鄉村學校講台上共計耕作了44年。
八爸爸口裏的“根據地”,我們今晚臨時休息的“窩”,就在盤古脊上。几棵松树下面,有一块相对平坦的草坪,爸爸早就准备了一些干透了的稻草在这里。脊下就是燕茅冲,从冲里把早稻秆拿上来,方便得很。旁边就是他开挖的人工水渠,如果出了状况,他能实时发现。爸爸把我轻轻放下来,用力甩了甩酸痛的手臂。嘴里说着:“橙子,你看,你硬要跟我出來,今晚就沒有床鋪睡了,只能睡草地了。”我一跳,直接蹦到了稻草上。“好舒服啊!爸爸,牛欄(郎)織女呢,在哪裏?”“在天上呢。等下告訴你。”他隨口答應我,“你幫我打光,我先把稈鋪好。”我一絲不苟地打著手電筒,照著一絲不苟弄稻草的爸爸。“今天上午我特意把這些稈收攏來了,怕畜牲吵。”他說著。山間的風,吹過樹林,松樹們發出“簌簌簌”的聲響。不知哪棵樹上,有鳥兒突然“咕咕咕”地叫了幾聲,聲音中還變著音調。我嚇了一跳,趕緊扯著爸爸的衣衫。“莫怕!是哭鳥。不咬人的!”“哭鳥是什麽?”“就是書上說的貓頭鷹。它可能是看到老鼠子了。它專門捉老鼠子的,是人類的朋友。”聽到“朋友”两个字,我这才放下心来。爸爸拉着我的手,一起坐到了刚铺好的稻草上。我顺势躺了下来。才收割不久的早稻秆,散发着淡淡的稻香。秆下面是一寸来深的青草,散发着淡淡的草香。草地下面,就是这盤古脊上奇特的黄壤,浑朴、缄默沉静,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大山子女。“餓不?”“不餓!”“冷不?”“不冷!”“怕不?”“不怕!”“剛才摔痛了不?”“不痛!”“那就講牛郎織女吧!”爸爸笑了起來。“首先要糾正你的發音,是牛——郎——,不是牛欄——”我跟著念了起來。心裏卻是惬意得很,那是一種心願達成的竊喜。爸爸擡頭辨別了一下方位,然後指著滿天的星星叫我看:“你看,這條光帶子就是天河。”“天河兩邊的這兩顆亮一點的星子,就是牛郎星和織女星。你仔細看,牛郎星的兩邊有兩顆暗一點的星星,那是牛郎擔的籮筐裏的兩個孩子……”“夜闌風靜谷紋平,臥看牽牛織女星,清風半夜鳴蟬,有恨無人省。”我睁大眼睛,顺着爸爸的手指看那一闪一闪的星星。那是爸爸眼中的天河,是人类眼中的未知世界,也是我脑海里新开的一扇窗。爸爸讲故事的声音在我耳畔继续响起,神话与现实的世界在我脑海中交织。身边,是从两公里外引来的涓涓细流,不停地发出欢快的吟唱。远方,是牛郎织女们演绎的感人故事,在深邃的宇宙舞台中上演。因为有我在,这个晚上,爸爸没再上山去巡水。就这样和我开着故事会,哄着我在山风、流水和星空的陪伴下入眠。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“露營”。沒有帳篷,沒有睡袋,沒有音樂,卻有山間的清風,蟲鳥的低唱,古老的故事,以及爸爸寬闊的胸膛。
▲大致在2000年左右,大表妹彭俊、小表妹羅羽淨在老屋前 小姑供圖
九我是被森林裏的鳥兒喚醒的。天色已經大亮,一群鳥兒就在枝頭唱著婉轉的歌,似乎在討論什麽重大事情,又似乎在聲聲叫喚著:“橙子,起床!橙子,起床!”我猛地睜開眼睛,看著這熟悉又陌生的世界,好一陣才醒悟過來——昨晚是爸爸帶我睡在這山間守水。這“稻草床”也未免太舒服了吧,我竟然一覺睡到大天光。我一扭頭,爸爸正睜大眼睛看著我呢。“你這家夥,怎麽就醒來了呢?”“是小鳥把我吵醒來的。”我指著樹上答。“走,我們去田裏看看水放到哪裏了。”他抱我起来,把稻草又稍微聚拢一点,再牵着我往燕茅冲的田里走去。从九马咀放下来的水已经流了好几天了。这远道而来的水,从盤古脊上流至泉水丘,又从泉水丘流至清水塘,再从清水塘放至大丘、过路丘。农民给每一眼塘、每一丘田都市取一个响亮的名字,就像看待他们的孩子一样。爸爸扛着锄头站在清水塘的塘基上,看着田亩之间流淌的那一股涓涓细流,眼神间透着一丝志自得满的兴奋,像极了一位凯旋的将军。早晨的太阳从盤古脊的山后探出了头,阳光打在爸爸身上,将他和锄头的影子拉得老长,投射到了田里的禾苗上。“只有三丘小一點的田沒有放到水了。估計到明天就差不多了。”爸爸在念叨著。像是在說給我聽,又像是在說給田裏那些禾苗聽。“餓了吧?昨天還是半下午吃了飯呢!”他這句話肯定是對我說的了。“餓!”我誠實地回覆,“我們回去不?爸爸。”“走,回去。”他又一把抱起我,穿過那青青禾苗間的窄窄田埂,往家的偏向走去。又一陣風吹來,遠處的松樹林裏發出簌簌簌的聲音,身邊的禾苗搖擺起了腰肢,跳起了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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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年4月,爸爸扛著鋤頭站在坍毁殆盡的老屋前。僅剩的三間屋,就是當年我們的家。他所站的位置,大體就是上圖中兩位表妹所站的位置。
▲2022年10月,遊覽湘軍文化園的爸爸媽媽。
十走過槐芳咀,我又看見了我們的大屋場,看到了我家屋頂上的炊煙。媽媽肯定在做飯了。我從爸爸懷裏掙脫,一路小跑往家裏去。老遠我就興奮地喊著:“媽媽,媽媽!我回來哩!我回來哩!”媽媽從大門口探出頭來,歡喜地說:“橙子回來哩呀!怕是餓狠哩吧,馬上就有飯吃了。”一邊幫我把頭發上、衣領上粘著的稻草屑扒掉,一邊檢查著我的臉蛋和手,看有沒有被蚊蟲叮咬。屋裏的竈台上,已經擺好了煮好的飯菜。火膛裏的火正在熊熊燃燒,炊壺裏的水正是將開未開的時候,“撲撲撲”地小口吐著白氣。“媽媽,我幫爸爸……修了壩……守了水呢!……我還幫他……打了光!”我從菜碗裏抓起一塊黃瓜填到嘴裏,上氣不接下氣地彙報我的“功勞”。爸爸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:“是呢,橙子會做事了。貢獻很大!”媽媽朝爸爸抿嘴一笑:“你們都辛苦哩!快去洗涮吧,飯已經熟了。我去看看老二!”我先一步跑到房裏,對著熟睡中的弟弟大聲叫喚。媽媽趕緊跑過來,嗔怪道:“你讓他多睡一下子,你莫嚇哩他啊!”又問我:“昨晚聽爸爸講了牛郎織女沒?”“講了!我還看到了他們的星星,還看到了天河!”我依然興奮不已,“等下吃了飯後,我還去井裏舀水吧?”“今天不舀了。我已經擔了一擔水回來了,夠了。井裏的水,要留些給鄰居們。”媽媽說完,已經給弟弟穿好了衣服。“橙子,出來洗臉!要吃飯了。”爸爸在外面喊我。“好呢!”我又一路蹦回外屋。爸爸用他的毛巾給我洗了一把臉,又拖著我的手到臉盆裏仔細搓洗著。媽媽抱著弟弟從裏屋出來,把他放到站欄裏站好,對爸爸說著:“今早我去井里挑水时,听见细叔讲,他在收音机里听了新聞,上面派了人下来搞人工降雨,可以用炮弹把天上的云打出雨来。”“會不會把牛郎織女打下來啊?”我擔心地問。爸爸和媽媽相互看看,哈哈哈地笑起來。
(全文完,寫于2022年9月)
作者:黃誠,96屆校友。偶爾勤奮,用力行走;大多懶惰,靜享時光。人到中年,经常懷舊,永遠向前,永遠熱淚盈眶。